夺命40秒
2015年元月5日晚,在西安干装修的一帮四川南部人,有一次小聚会。
南部县与以古城闻名的县级市阆中同属南充市,嘉陵江从两座县城穿城而过。南部人说话口音重,比如说“三个”,南部人一张嘴,说出来的就会是“三打三个”!过去,即使在邻县,南部人的口音也会被人拿来说事儿。而这背后隐藏的,多半是周边人对经济欠发达的南部人所拥有的优越感。也是因为穷,改革开放后,南部人走南闯北的劲头也就比邻县人显得更足。到如今,连成都人的嘴里,也有了这样的说法:世界最聪明的人,是犹太人;中国最聪明的人,是温州人;四川最聪明的人,是南部人。当年走街串巷的南部木匠,摇身一变就成了家装包工头、小老板,即使在边远省份,他们也已经牢牢地站住了脚跟。
张竹、温兵就是这样的小包工头。他们都是28岁,温兵的媳妇章佳跟张竹还是盘龙镇的发小。这天晚上,一起吃饭的十个人,都是同学、同乡关系,年龄相仿,能玩到一起。平时,谁有个什么事儿,大家都是相互照应。而且,大家的经济状况也差不多。要说在西安买房子困难,但吃个饭、唱个歌,这都没问题。于是,隔三差五,大家随便找个理由,就要在一起聚上一次。
元月5日,是星期一。按说,一周刚开始,一般人没缘由不会聚会,但这帮南部老乡还是聚在了一起。毕竟,他们算是自由职业者,星期几的概念不怎么重要。吃饭、喝酒,还不尽兴。于是,他们又决定去唱歌。
南二环含光路口有家KTV刚开业不久,名叫“英皇时代喜乐华”,有促销活动。饭桌上,有人提议去那儿唱歌。顺便说一句,这家KTV其实也就开了一个月。因为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了。拿不到工资的KTV员工集体跑到雁塔分局小寨派出所报了案,还叫来了电视台记者曝光。如果这个无良老板在元月5日前早一点收摊儿,兴许他自己能少赔点钱,而这天夜里的这起命案也就不会发生了。
在KTV,张竹他们又喝了好些啤酒。临近撤退,张竹本人还扯着他有些跑调的嗓子,意犹未尽地唱了首《鸿雁》:“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眠……”
出KTV,已经到了午夜。他们这帮人,大多数住在吉祥村附近,只有温兵两口子住在莲湖区的大兴东路。深夜的西安,并不怎么寒冷。大家自然而然分了三拨儿,往吉祥村方向溜达。张竹与温兵夫妇就走在了最后。
经过崇业路与含光路的丁字路口,一辆轿车从身边突然经过,吓了张竹他们一跳。张竹挺生气,借着酒劲儿就在车后备厢盖上拍了两下。结果,那辆车蹿出几米远后,停在了路边。车前面,司机和副驾驶门同时打开,下来两个小伙子。“拍车干啥?”这俩人火了。一看这架势,张竹、温兵迎着这二人就往上冲。这天晚上,温兵媳妇章佳可是滴酒未沾。知道丈夫喝多了,章佳赶紧挡在丈夫身前。于是,温兵没和迎面而来的那个小伙子发生身体接触,而张竹这边,却和副驾驶下来的那个小伙子动上了手。不过,很短的时间,那俩小伙子就跑回车里,发动车快速逃走。温兵和一位闻讯绕过隔离带赶过来的南部老乡,还赶上去照着车身又踢了两脚。
这时候,温兵发现摇晃着又走了两步的张竹有些站不住了,就去扶他。他把张竹从路中间扶到了路旁边时,走了三米远,发现手上是湿的。路灯下一看,是血。这才知道张竹受了伤。等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张竹扶上一辆出租车,拉到交大一附院去抢救时,急诊科的大夫确认,张竹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也就是说,送到医院之前,张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警察后来调取监控确认,那辆车从停下,到开走,前后只有40秒时间。
光波表
命案一发,,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梁伟出任专案组组长。摆在刑警面前的,是个不小的难题。也是因为难破,。
首先,犯罪嫌疑人无法确定。目击者只有温兵、章佳夫妇二人,温兵喝多了酒,什么也没记住;而因为时间太短,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章佳也没记住车上下来那俩人是什么模样、年龄多大,只记得这俩人一高一矮。
那就只有以车找人了。车呢?章佳只记得,车是黑颜色的,车号、车型一概没注意。小寨派出所民警走访当晚案发地附近摆馄饨摊儿、卖包子的小贩,有人提出,那是一辆大众轿车。因为他们自己不会开车,对车型是什么根本搞不清楚。
那就只有调监控了。民警调取案发地周边英皇时代KTV、西安宾馆家属院、招商银行、七天假日酒店等八处监控,只有招商银行的一处监控能看到这辆车。可是,除了这是辆黑颜色的车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艰难的侦破工作就从这儿开始。民警分为两拨儿,一拨儿负责查车的来路,另一拨儿负责查车的去路。
毕竟是深更半夜,街道上的车不是很多。尽管如此,从仍然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要辨认出嫌疑车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更何况,所有监控显示的时间并不准确。从民警前后查过的许多个监控看,显示时间有的能快十六七分钟,有的会慢二十五六分钟。而嫌疑车辆是以很快的速度在行驶,驶过一个画面的时间,仅仅一两秒钟。这么大的误差,寻找起嫌疑车难度该有多大呢?为了在时间上统一起来,专案组购买了一批光波表,装备每一位调取监控的民警。这种光波表通过手表内置的电波接收器和天线,接收由电波发射塔发射的“标准时间”电波,获取时刻和日历等数据,自动校正手表的时间和日期。标准时间信号采用的是高精度、高稳定度的铯原子钟作为信号源,十万年才误差一秒。有了这样一把统一的时间尺子,调取的监控才变得准确起来。
六号会所是含光路北口路西侧的一处楼盘。调取这里的监控,从画面里能看到这辆车是由北向南行进;英皇时代KTV的监控上,能看出这辆车在含光路内道掉了个头。也就是说,这辆嫌疑车此前是由南向北行驶的。顺着这个方向,再调取崇业路西口西安海关家属院的监控,可以确定这辆车不是从崇业东路自西向东而来,也就是说,这辆车是来自含光路。顺着这个方向,再调取西安银行的监控,民警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中,再次找到了嫌疑车;再往前,到了吉祥村十字路口。调取交警部门的监控,民警确认这辆车是沿着吉祥路由西向东驶来的。本来,专案组是希望找到嫌疑车的静止状态,从而获取嫌疑人的影像资料。但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直追踪到这里,嫌疑车却一直在高速行驶状态。车灯闪过,除了能确认这是辆黑色的轿车、大众轿车的车型,再没别的斩获。
侦查实验
那么,就再查嫌疑车逃走的方向。
嫌疑车行驶的前方,是永松路与崇业西路丁字路口。这里,可以选择向南或者向北两个方向:向北,就上了南二环,比较简单;而向南,则有吉祥路、电子一路、光华路、电子二路等很多可以去的方向。
通过西部王朝酒店和陕西商贸学校门前的监控,民警排除了嫌疑车辆向北驶入南二环的可能性。那么,这辆车是向南开了!
在永松路与崇业西路丁字路口东南角,民警调取双鹤大药房门前的监控,发现嫌疑车左转,沿永松路进入了电子正街。电子正街不断地在与别的街道交叉,这辆车究竟往哪个方向行驶呢?这就得一个路口、一个路口进行排查。
每天晚上,专案组都要开会,几乎都要从晚上8点一直开到午夜1点左右。开什么会呢?就是观看白天采集到的视频信息,由图侦民警和侦查员各抒己见,分析嫌疑车辆到底拐进了哪条路。为什么要争论呢?因为即使夜里车少一些,每条路上也是车来车往。嫌疑车特征又并不明显,你凭什么说某辆车就是嫌疑车呢?为这个问题,民警们常常争得不可开交。
遇到认识不能统一的时候,负责这起案子的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陈慕彬就带上民警去有争议路段做侦查实验。根据前面测算出来这辆车的行驶速度,他们也以同样速度到那个路段去跑一趟。这样的侦查实验,只能在深更半夜里做。因为白天,甚至再早一些,汽车速度根本没法跑起来。可是,即使能跑到嫌疑车的速度,赶上红绿灯灯时变化,仍然可能和嫌疑车不一样。红绿灯长的35秒,短的16秒。差上一两秒时间,一个路口可能就正好过不去。于是,同一个路段,他们常常需要反复做几次侦查实验。
就在这条路段上,民警调取了30多个点位的社会监控、20多个点位的交警监控,收集到130多个小时的有效监控画面。通过一分一秒的比对、查看,反反复复地侦查实验,并且结合前、后时段进行综合研判,民警们一路准确地勾画出了嫌疑车辆行驶的轨迹。
南三环与子午大道交叉处,有一个交警新安装、还没有经过验收、也没有联网的监控设备。这部高清监控设备却拍到了嫌疑车辆清晰的车号,放大之后,这辆车前排司机和副驾位置上两个人的模样甚至都能看得清。
这是一辆黑色的大众轿车,车号为“陕A6××AD”。经查,这个车号是一辆白色轿车的。显然,嫌疑车辆对车号做了手脚。交警确认,嫌疑车牌最后一个字符是伪造的。而全市前面为“陕A6××A”车牌的车共有四辆,只有一辆是黑色的,而这辆车正好是一辆大众朗逸。
嫌疑车辆的车主很快就找到了。车主名叫党辉,是一个外地农民,日子过得不错。西郊大寨路金辉融侨城附近,一共有19家汽车租赁公司。党辉这辆车,放在了一个名叫宏达的租赁公司出租。起初,租车的人是按天计费,没过几天,租车人说想长期租,宏达公司就以一个月七千元的价格把车租了出去。现在,这辆车已经租出去快两个月,后面一个月的钱还没有给呢。
租赁公司的信息显示,租车的是一个名叫王磊的男子。
找小姐
王磊时年22岁,长安区鸣犊街办吊钟沟村人。他就是章佳说的那一高一矮里的高个儿。
像城郊农村许多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王磊没有什么正经职业。要说技能,除了会开车,他也没学过别的。虽然守着西安这样一座大城市, 打工的机会有的是,但王磊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在社会上漂着。反正,家里也不短他一口饭。那么,一个没有收入的人,租车干什么呢?实际上,他只不过是给他的哥们儿王旭跑腿儿,出面替王旭租的车。
跟王磊同岁的王旭,是鸣犊段村人。他有个叔叔,是市上某部门的领导,这就让王旭在他们这拨儿人里,显得比较牛。和王磊一样,王旭也是个无业游民。可是,他手上却好像不缺钱。要不,这租车的钱从哪儿来?就说眼下,他就没在家住,而是在郭杜大居安村的一个私人招待所住着。虽然招待所不算贵,但毕竟也是要花钱的。至于他的钱从何而来,这完全是个谜。当然,王旭有过偷盗前科、,王磊他们这帮哥们儿还是知道的。
元月5日晚上七八点,王磊给王旭打电话,说要去找他。“那刚好,你给我捎份儿饭过来,我还没吃呢。”王旭这么说了,王磊去他住的招待所找他时,就给他捎去了一份炒面。
一进门,王磊才发现,徐为也在这儿。徐为是鸣犊晓村人,在区上供电局上班。他们这几个都是同学加哥们儿,在一起从小玩大的。在王旭的房间,他们东拉西扯地聊天。此间,王磊发现桌上扔了把粉色的折叠式小水果刀,就问这是谁的,那俩人都没吭声,他就把小刀揣进了自己口袋。反正,这种小刀也不值几个钱,地摊儿上到处都有卖的。
三天两头厮混在一起的人,有什么话题能说个没完?女人!聊到晚上11点左右,他们几个觉得光说不练,就是假把式了。不知是谁的提议,出去找地方玩小姐,三个人立马达成了共识。
第一站,他们先到了和长安区交界的雁塔区三爻村。三爻村是目前西安最大的一个城中村,这里住有十万人,绝大多数是暂住人口。村道里,白天常常让汽车、三轮车和行人堵得水泄不通;就是深更半夜,这里也总是灯火通明。村子里,小宾馆、小饭馆、小发廊遍地都是。王旭、王磊、徐为他们要找的小姐,多半集中在这样的地方。以前,他们这样的小伙子经过色彩暧昧的小发廊门前,里面穿着暴露的小姐一定会热情地招手让他们进去。如果是深更半夜,她们甚至会站到门口,动手把男人们往里面拽。可是,随着警方扫黄的持续高压,这类小发廊不好找了。王旭他们转了半天,没找见合适的地方。
第二站,他们去了电子城,在北山门口村停了车。北山门口村同样是个很大的城中村,像三爻村一样,深夜里仍然人来人往。可是,那样的小发廊他们仍然没能找到。接下来,他们又先后去了丁白村和吉祥村,转来转去,都没有找到理想的去处。
这天晚上, 是王旭开的车, 王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徐为白天上了一天班,累了,已经坐在后座上睡着了。这时,车子由含光路由北向南行驶到了崇业路东口,两男一女三个人居然说说笑笑地走到了路中间。王旭从他们身边经过,大概汽车车速有点快,把这几个人吓了一跳。听见有人“嘭、嘭”地拍后备厢盖,王旭一脚踩住了刹车:“狗日的,想咋?”他和副驾驶坐着的王磊一同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在温兵、张竹愤怒地迎着车上下来的俩人往上冲的时候,温兵被突然横在自己身前的妻子章佳挡住了。这样,他和王旭就没有形成身体接触。而张竹却和王磊打在了一起。王磊打开那把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水果刀,当胸刺了张竹一刀。“快走!”听到王磊的声音,王旭赶快回到车上。
这个时候,听到打斗、叫骂的声音,车里睡觉的徐为已经醒了。他正要下车去帮忙,却见王旭、王磊都跑回车上。汽车原来就没有熄火,开起就走。尽管车身又挨了几脚,他们再没敢停,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对于车上三位来说,这次冲突只是他们晚上去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接下来,他们仍然准备去找小姐。开到南三环后,他们商量,再去等驾坡试试。车上,王磊并没有提起他用刀捅了人的事儿。刀子很小,只有几寸长的刃,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刀子有没有捅伤人。在西等村,快要下车时,王磊突然发现自己手上有血。他以为自己受了伤,可用指头一蹭,血迹就掉了。再看刀子,上面真的有血。原来,是他把刚才和他打架的那个人捅伤了。他没言语,只是下车后,将小刀随手扔进了路边的一个污水井里。
这一夜,他们三个转了不少地方,但未果。刑警冯思远调取到的咸宁路中玩市场监控录像显示,王旭驾驶的黑色朗逸车经过这里的时间,是凌晨2 点25分32秒。这以后,王旭开车先把第二天还要上班的徐为送回到鸣犊晓村他家里,然后和王磊一起到长安区他的另一住处混了一宿。
元月17日零点,民警在西影路与公园南路十字路口附近,将犯罪嫌疑人王磊抓获;三个半小时后,王旭也在长安区南长安街一家宾馆内被抓获。逃跑了几天后又投案自首的徐为,在接受询问后,警方认为他与本案无关。
2月23日,;与此同时,对王旭予以取保候审。
目前,。(张竹、温兵、章佳、党辉、徐为五人为化名)
(本文刊登于《现代世界警察》2015年第7期)
现代世界警察